文/詹子
前几天,一篇写给中学母校的小文《澧县九中,静立在泡桐树林里的母校》,在“时间嗅”上刊登后,由于对母校和青春的巨大共情力,很多老师、同学、校友都对这篇小文进行了大量转发,截至5月4日清晨5时20分,阅读量和在看量分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“6886”“147”。不少相识的旧友在“时间嗅”后台跟我留言:写了中学母校澧县九中,是不是也写写大学母校湘潭大学?
仔细想想,旧友们的建议是对的。大学4年,是人生的重要历程,生命从青涩到圆熟,湘大是重要的推动者和锻造者,也给我烙上了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印记,比如我的身份证就是湘潭的号码,她是我的第二故乡。于情于理,我都应当为湘大写点什么。
湘大4年,种种过往,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写起;再加上离校已24年,很多自身记忆已模糊,很多校园印迹已更改,更让我不敢轻易落笔。为慎重起见,在先生(为湘大同一级哲学系校友)的陪同下,4月30日下午6时,我们从长沙出发,驱车重返母校,寻找当年的青春芳华,以期写出自己心中的湘大印象。
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暮色阑珊,车河滚滚,离湘大越近,一种类似乡愁的情绪翻腾得越发热烈,28年前与她初见的画面也一帧帧回放……
湘大初印象:简单、美好、宁静
1991年,我17岁,以湖南省常德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,走进了湘大的三道拱门,成为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名学子。记得那是9月的一天,经过近8个小时的漫长车程后,我终于从澧县赶到了湘潭。这是一个比县城大很多的城市,人生地不熟,我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街头,一脸茫然,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“你是湘大九一级新生吧?你早到了一天,今天坐不到学校的迎新专车,我陪你回学校吧。我是湘大八八级中文系的师兄。”话音刚落,一名面目清瘦、和善可亲的年轻男子便拎起我的行李箱,领着我去坐6路中巴车,我也安安心心地跟着上了车,没有半点迟疑。现在回想,那时能够毫不防范地相信一个陌生人,真的简单得非常美好。后来,我和这位学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。
中巴驶出市区后,不久便拐向了一条乡间公路。公路两旁有稻田、有人家,人家的庭院里,零零落落种着枝叶阔大的芭蕉。“窗前谁种芭蕉树,阴满中庭。阴满中庭。叶叶心心,舒卷有馀清……”我出神地望着,心里默诵着李清照的词句。“叮铃铃——”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,中巴停了下来,只见有一道铁轨从公路上横穿而过,红色信号灯正在闪烁,道闸也缓缓地放了下来,远处有长长的汽笛声响起,不一会儿,便有一列绿皮火车“哐哐哐”地从中巴车前驶过,不疾不徐。
道闸抬起,中巴继续前行,再拐过几个小小的山口,便稳稳地停了下来。“湘大到了,这里还有一个很土的名字,叫羊牯塘。”学长一边帮我搬行李,一边笑着告诉我。我跳下车,一抬头便望见了湘大的三道拱门,庄严巍峨,几可接天,静静地伫立在山峦、稻田、杉树林之间,毛泽东题写的“湘潭大学”四个字,在右手第二个门墩上,发散着金色的光。
“你先莫忙着谢我,从校门口到北山女生宿舍,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,我继续送你吧。”热心的学长一肩扛起我的行李箱,大步走进了三道拱门,我吐了吐舌头,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。经过近30分钟的辛苦脚程,我终于抵达北山1栋,再气喘吁吁地爬上5楼,才找到了“1栋507”寝室,我在这里度过4年的温暖小家。
“师兄的护送任务完成了,你自己把被褥蚊帐整理好,再见。”学长笑着朝我挥挥手,转身走了。我赶紧跟出去,把他送到5楼的楼梯口,心里充满了感激。热心的学长,如诗的田园,“哐哐哐”的绿皮火车,小小的山峦,密密的杉树丛林,巍峨的三道拱门……湘大给我留下了非常温暖的初印象:简单、美好、宁静。
湘大最难忘:在勤人坡上欢笑追风
大学4年,种种青春意象,融进了我的血液,也滋养着余生的生命。
507有9名室友,处得亲如姐妹,一针一线把寝室布置成“听雨轩”,她们还为我起了好听的昵称“詹子”;九一中文80多名同学,和九一级全体新生一起,在大操场上,顶着秋阳军训,在中秋月下拉歌;同学们奔走在文科教学楼、北山阶梯教室、图书馆,贪婪地吸吮着知识的养分……
呼朋引伴,到露天电影场看周星驰的《情圣》,第一次观赏星爷无厘头风格的电影,发出了“电影居然可以这样拍”的惊诧;某个周末,俱乐部放映陈凯歌的《霸王别姬》,一票难求,情急之下,有男生竟然挤破了影院入口的玻璃门;设在俱乐部的舞厅彩灯闪烁、舞曲悠扬,总能吸引男生邀请女生共跳一曲交谊舞,舞姿翩翩、衣袂飞扬;学生活动中心是跨年舞会的主会场,狂欢的男生女生们相互之间用手搭肩,围成一个硕大的同心圈,密密麻麻,齐跳踢踏舞、一起高数倒计时的声浪,好像能掀开屋顶、直冲云霄……
1991年冬天的那场大雪铺天盖地,一夜之间,湘大的“黄土高坡”银装素裹,也变成男生女生堆雪人、打雪仗、拍集体照的青春欢乐场;1992年的春天来了,站在5楼的阳台上,507的姐妹们远远看见,东南方向的勤人坡上,竟然开满了云蒸霞蔚般的灼灼樱花;能将人吹着走的大风,几乎天天造访,不舍昼夜,不分季节,夜深人静的时候,总能听见风声,“呼呼”地在楼栋之间打圈,一圈又一圈……
而我那时,最喜欢的就是带着一本书,每天清晨,从勤人坡(因情侣爱在这里约会,又被戏称为“情人坡”)的南坡下,“噔噔噔”,一口气跑过139级台阶,一路欢笑,跑到勤人坡的最高峰,伸手追寻八面来风。勤人坡是湘大的第一高地,站在这里,总会生出“荡胸生曾云,决眦入归鸟。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豪情。跑得累了,我来到高大树林掩映中的游息亭,在书本中神接古人、对话世界。那个时候,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,偶尔有一两声鸟鸣穿林而来,我寻声望去,总能看见三两只鸟儿立在树梢,一边欢叫着,一边歪着小脑袋看着我。
↑勤人坡上的树林
这段追风经历,让个头小小的我,居然也练就了超强腿力。记得大学4年,宿舍的5楼经常停水,我就拎着空桶,“噔噔噔”跑到1楼,装满水,再“噔噔噔”拎回寝室,一气呵成。
湘大再回首:勤人坡犹在,只是朱颜改
“湘大到了。”先生的提醒,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。我看了看时间,4月30日晚上8时左右,暮色四合,春夜寒凉。我很快发现,光阴果真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法师,魔法杖轻轻一挥,28年前通往湘大的乡间公路,公路上奔跑的6路中巴,公路两旁的稻田、人家、芭蕉,横穿公路的铁轨、绿皮火车,三道拱门前安静的山峦、稻田、杉树林……都已消散成空。
三道拱门仍在,仍然庄严巍峨、几可接天,盏盏华灯,把三道拱门装点得通体辉煌。“湘潭大学”四个字搬家了,从门墩上搬到了临近北二环路的一方石墩上,在华灯的照射下,依旧发散着金色的光。三道拱门和“湘潭大学”之间,有绿草成茵的小广场,毛泽东雕像伟岸地立在上面,挥着手,眺望着车水马龙的北二环路。
“要不要把车停在这里,跟当年一样,从校门口一直走回北山?”先生问我。我摇了摇头,“当年我二十不到,现在都快五十了,哪还有当年的腿力?还是开车进去吧。”风,从摇下的车窗灌进来,我和先生在夜色中努力寻找,母校留在我们青春里的当年旧迹。
军训时的大操场没有了,夜色模糊中却看不清究竟做了何用;图书馆还在,而且更加高大雄伟;学生活动中心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栋高大建筑;露天电影场也没有了,被改建成了一座小花园;俱乐部还在,却没有了彩灯下的翩翩舞姿,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在周末上映最新影片;被改名为第三教学楼的文科教学楼,和北山阶梯教室一样,灯火通明,年轻的学弟学妹们正在安静晚自习,一如当年的我们;北山1栋宿舍与勤人坡之间,立起来几幢建筑,也不知道春天里,住在507的学妹们,还能不能望见勤人坡上的烂漫樱花……
母校变得有些陌生,失落不可抗拒地袭来;但母校同时变得更加现代,往东南、西南方向拓宽的校区,崭新的教学楼、宿舍楼鳞次栉比,开心也不由分说地涌现。一时间,百感交集。岁月大步向前,我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投以最深情的目送和祝福。
当晚,我和先生下榻母校的松涛山庄,枕着松树林、樟树林夹杂的清香,一夜安睡。5月1日一大早,我便被千军万马似的鸟叫声唤醒。“快起快起,我要重跑勤人坡!”我一把拉起先生,驱车直奔勤人坡。
勤人坡犹在,站在南坡下往上望,139级台阶直通坡顶,两旁树木拱立、绿荫匝地。台阶上,几个年轻人正一路欢笑,“噔噔噔”地朝上奔跑,慢慢地,“笑渐不闻声渐悄”。“你现在还跑着上去吗?”先生笑着问我。“跑不动了,一步一步慢慢挪上去吧。”我摸了摸自己的膝盖,不禁也哑然失笑。
幸好,勤人坡还是我与她初见时的模样,樱花林葳蕤,夫妻塔入云,游息亭书香阵阵,鸟鸣声清越啁啾。沿着石砌小径走进丛林深处,树枝弯垂,轻拂着我的头,就跟当年一样的亲昵。我竟有些恍惚,就像走进了时光穿越隧道,仿佛这样一直走,走着走着,就一定能走回青春年代。
“风情渐老见春羞,到处芳魂感旧游。惟有长条似相识,强垂烟穗拂人头。”这是李煜的一首小诗。他看到自己在美丽的春天里日渐老去,青春已远离,只有长长的柳条好像是旧时相识,特意让如烟穗般的柳花垂落在头上。就在这一瞬间,李煜感到青春又一次在亲近自己。当时,他的心境跟我此时是一样么?
我读懂了母校的拳拳慈母心。她是善解人意的温暖长者,无论光阴如何流转、母校如何进步,她都在139级台阶上的勤人坡,为学子保留一块“原生态”的青春高地。在这里,我们即使垂垂老矣,可“归来依旧是少年”,仍然可以找回青春的自己,肆意欢笑、纵情哭泣。
突然,我泪流满面。朦胧泪光中,一群黑灰白相间的小鸟,正扑棱棱扇动着翅膀,从勤人坡的绿色树林中纵身飞出,飞向高远的蓝天……
↑2019年5月1日,詹子在勤人坡留影。
↑勤人坡上的夫妻塔。
【作者简介】
詹子(詹春华),湘潭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91级学生,1995届毕业生,现为长沙媒体从业人员。
来源:时间嗅
作者:詹子
编辑:刘桔元